听安危先生讲故事 NO.39 || 一见钟情
所属分类:译论研究 阅读次数:1376 发布时间:2020年06月13日 16:58:23
一见钟情
文/安危
在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报到后,海伦就询问副领事:“埃德加·斯诺在上海吗?”那位又瘦又高、态度友好的副领事告诉海伦,“斯诺刚从印度回来,您想见他吗?”
“有这个想法。”海伦回答道,语气有点儿谨慎。
“我替你打电话给他,”副领事说。那时打电话,没办法保密,扯着嗓子讲话,把大家全逗乐了:“斯诺吗?这儿有位福斯特小姐想见你。从西雅图来的,今天刚到。……胖?哦,对,胖。50岁,可是保养得很好。……阔气?满身珠光宝气!斯诺,如果我是你,我才不烦呢! ……好吧,让我问一问。”副领事用手捂住听筒,低声对海伦说:“他请我们到咖啡馆喝茶——马上去,就在附近。”
副领事解释说,那家咖啡馆是上海能搞到冰激凌的唯一地方。“可是,福斯特小姐,您首先需要一名私人车夫。由领事馆里的领班作保人,可以当随身保镖使用,全天跟着你,每月才只花你5元钱,您要,还是不要?”
“要的,”海伦同意了。“这是一次正式拜访,是公事,”海伦心里想,“是第一次为斯克里普斯·坎菲尔德联合会办事。”
那家新建的咖啡馆是美国风格的,很摩登。天气又酷热又潮湿,使人难以忍受,他们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张小桌旁等候。“斯诺总是迟到!”副领事解释说。斯诺在印度旅行,曾患过病,因而回到上海求医治病,准备写书。斯诺以他自己的方式办事,从不仓促。他还说,正在那时,斯诺因为写了一篇丑化在上海的美国人的文章,正触霉头上。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如果你想知道的话,他尚未结婚…… 我也没有。”海伦没理睬那样的暗示。
“这不,他来啦!”副领事站起来,等着握手。海伦抬头一看,一位身体结实精干,身着白色服装的人出现在她的眼前。他脸色苍白,雀斑明显。海伦曾把他想象成一个勇敢无畏、意志坚强、体魄健壮的环球旅行家。海伦自己也算是一个体育爱好者,断断续续地参加锻炼,习惯了运动型的人,而看不惯病态的面孔。要在东方成为一个真正的旅行家,难道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吗?
斯诺向海伦走过去的时候,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海伦的脸,被椅子腿绊了一下脚。斯诺拉出一把椅子坐下,连他姓啥名谁也没说一声,直盯着海伦的眼睛。“您就是埃德加•斯诺先生吧,”海伦笑着问道。
“美国小姐,自从1927年我离开堪萨斯城以后,再也没有见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了。你使我想起隔壁邻居的姑娘来。我已经把像你这般年龄的姑娘们是个什么模样都忘记了。我看不到宝石项链,也看不到50岁发福的阔太太。”
“我不喜欢钻石宝玉,”海伦伸出光秃秃的无名指。她告诉斯诺,她把他发表过的东西,差不多都读过了,并请求斯诺接受她为斯克利普斯·坎菲尔德联合会进行第一次采访。“他们什么也不要,只接受那些‘有魅力的金色东方’之类的材料,以振兴旅游业。”
斯诺清秀英俊,惹人喜欢。海伦断然这么想着,努力克服她的最初印象。他有一头棕黄色的自然卷发,一双棕色的眼睛,配上长长的睫毛,又漂亮,又热情,在他们交谈时,间或眯缝起来,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。斯诺举止自然,不拘小节,易于相处;他教养有素,相当文明,不怕暴露自己,不怕亮出他自己的观点。海伦喜欢这一点。海伦把她的“埃德加·斯诺文件夹”递给原主。她告诉斯诺,剪辑有关中国及白银的文章,是她在美国矿业联合会工作的一部分;同时,她把埃德加·斯诺写的文章收集起来,凡是看到的统统剪了下来。
斯诺翻了翻文件夹,抬起头来,一双棕色的眼睛里噙满泪水。他的声音有点儿颤动:“如果我有一幅你辛勤剪辑的照片,我会写得更好一些的。你是找我采访的第一人。”
海伦以她最策略、最富于建设性的方式,把身子倾向前方,把斯诺捧得心花怒放了。“难道您不知道除了赛珍珠以外,你是最著名的报道远东问题的美国作家吗?”海伦接着告诉斯诺,她是银本位的支持者,而不主张金本位。“我们喜欢中国人,因为他们有理智,以白银为通货,而不用黄金。我们有大批多余的白银出售。”
伺机拿别人善意地取笑,斯诺可从来也不迟钝:“不喜欢宝石,不喜欢黄金—— 1931年的银本位小姐,你现在降到我的通货水平了。这是命啊!是命定说,是纯银命,是纯粹的。正如中国人所说,独立于天地之间的人,一生有一次,应享有一点儿‘命’。当我在西藏边界的时候,灵机一动,买了一枚银戒指。尽管我并不知道会有一个姑娘喜欢它——甚至连我的姐姐米尔德里德也不喜欢它。”
“‘命’是什么东西呢?”海伦很想知道。“我这一路来到中国,并不是为了要佩戴别人的银戒指。我来到这里,目的同你一样,我想成为一个大作家,我想旅行。我一直在攒钱,攒了很久了。我一直在读书,见书就读。”
“啊,我明白了,小姐。您一直在阅读《在伯尔山口那边》和《同劳伦斯一起在阿拉伯》,同我在堪萨斯城做的一个样。‘命’,是个中文单词, 意思是命运,就是把你带到咖啡馆的那种力量。给这个词加上另一个小小的单词,你就得到了一个伟大的思想——革命, 就是英文的 revolution,意思是‘改变命运’。这就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,发生在这个咖啡馆里的事情。”
埃德加•斯诺先生送给海伦•福斯特小姐的订婚照(1932年9月21日)
右下角亲笔题字:“佩格(海伦的别名)留念,配角埃德”
“您会戴上那只戒指的,”副领事假装嫉妒地说,“我从未在一张小小的饭桌前看见这么多的‘命’。”
在斯诺的事业处于十字路口的时候,他与海伦•福斯特小姐相逢。当时,斯诺正处于人生的低谷。中国云南——印尼——缅甸——印度之行的经历,对斯诺产生了永久性的影响。令他沮丧的不仅是再次身患疾病,而且是处处可见的绝望、迷信和贫困。接着,他来到上海,发现了一条由美国人结成的仇视他的统一阵线,因为他在《美国信使》月刊上发表的讽刺这帮美国人的文章激怒了他们,甚至连他的同事密勒和鲍威尔也生气了。英国警方还买通了一个白俄告密者,捏造了一份档案材料,说他是激进分子。1931年,斯诺被列入日本人的黑名单。20世纪20年代的这个幸运儿,无忧无虑,无须责任,反对崇拜偶像,傲慢无礼,这时也不得不面临一个危险的世界。
斯诺把海伦剪辑的他那篇《美国人在上海》的文章挑拣出来,脸色阴沉了下去。“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遭人反对。”他说。他正受到排斥,甚至在报纸上遭到攻击。他说,他现在很能理解约翰·鲍威尔因支持国民党,在1927年美国商会选举中被击败时是什么样的感受。他说:“我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上海!”
“得做银戒指嘛!”副领事喝干冰激凌汽水,换了一口气说。
“你为什么回来呢?”海伦一面问,一面习惯地掏出了铅笔和笔记本。
“我正在周游世界,刚到印度,就获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,我无心旅行了,决定回上海写我的游记。此地生活花费确实很便宜——多谢白银集团小姐。”
海伦对斯诺说:“你想想,你做到了我想做的一切——然而没有一个女性能够那样旅行。啊,我多么喜欢旅行哟——可是我也许永远看不到湄公河。如果我是你,我不会牢骚满腹,怨天尤人的,我会写出一本畅销书。我喜欢书籍,我相信书籍。我并不想成为一个驻外记者,那只是闹着玩儿的。”海伦责备他人的天然热情,在这个当儿一下迸发出来了。
“好吧,永久牌极乐派小姐,您只是到了南京路上的咖啡馆。”斯诺的兴致又来了。“你埋怨什么呢?要写书,你必须到中国的第一年就写,否则就会失去一个外来人观察事物的正确看法。我感到厌倦,感到懊丧,感到疲惫不堪,我同自己的读者脱离了。谁会想去读一本沉闷无趣、晦涩难懂的书呢?前景太无望了!”斯诺说,“我想家,出国已经3年了。”他1928年离开美国,时值大萧条前最繁华的时期。他和哥哥霍华德都无心继承父亲创办的斯诺印刷公司。这个公司承印过《堪萨斯城明星报》。当斯诺还在密苏里大学上学时,就在这个印刷公司对报纸有了初步认识。“我原打算只花一年工夫做一次环球旅行。”斯诺说,“所以我就回到了这个令人意气消沉的地方,我甚至没法写作。”
“你不要放弃写作游记的计划。”海伦用责备的口气说,“我等不及了,我要读。美国所有精明能干的年轻人,都想出来旅行,可是办不到,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情况吗?你就是代表他们。试想想,撑着大篷车随《国家地理》杂志组织的旅行团旅游,该多带劲啊!你有个好题目没有?”
“有啊,《彩云之南》。然而,它一完成,我将踏上经欧洲回家的征途——经西伯利亚,一直回家。”
“你想象不到,我来到上海是多么艰难。”海伦说,“若不是我答应在美国总领事馆供职,就不会批准我来。我不得不上上下下地发动父亲在斯坦福大学的同学,从胡佛总统、参议院财政委员会主席……到密西西比共和党的巨擘,还有美国采矿联合会的巨头大亨们,统统动员了起来。我放弃了我在采矿联合会里的美差——我是说,一个小小的文书。”这一次,斯诺笑出了声,显而易见,海伦已经替斯诺回国旅行了。
“你使我想起了我的母亲,”斯诺求婚了。“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位驻外记者。”
海伦反驳道:“可是,不要说那样的话,我全身披挂着雅典的战袍。我已下定决心,在我完成某些旅行写出一本书之前绝不结婚,至少在25岁以前不结婚。”
“我有同样的想法。”斯诺说,“我正在写我的第一本书,不管会怎样,试着写吧。”海伦接着说:“我将随时开始我第一本书的写作。”
海伦结交的男青年不止一个,都有着这样的计划:25岁以前不结婚,出国留学以前、或至少是旅游以前不结婚,‘在自己的工作’中有所建树以前不结婚。
海伦•福斯特小姐送给埃德加•斯诺先生的订婚照(1932年9月21日)
右下角亲笔题写:“斯诺先生留念,佩格•福斯特”
1931年,会见第一位驻外记者,绝非区区小事。海伦已经知道,埃德加·斯诺专心于自己的工作,只是开开“希腊女神”的玩笑而已。他们观点一致,而这个观点,恰好是运转天地的杠杆支点。他们同未来结盟了,他们俩都明白这一点。是的,从第一天就明白这一点。
那是海伦最后一次见到斯诺精神沮丧,心情不快,尽管他坚持认为,他1941年离开中国时,也是不大愉快的。在那以前,斯诺从来没感到烦恼,也很少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。
“若不是为了你,我1932年就离开中国了。”斯诺后来对海伦这样说,“你使我在中国得到一个彻底的充满希望的新生——这种生活延续了9年,或者更长一些。”
2020年6月6日 星期六
于西安市未央湖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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